蒲扇輕搖,夏夜不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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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年入夏,屋檐下的蒲扇就醒了。 那是一把舊蒲扇,外婆親手扎的。外婆總說,村頭河灘的蒲草最韌,編出的扇面兜得住整夏的風(fēng)。扇骨是她年輕時從竹林里砍的竹子,一根根削得平整,邊沿粗糙,歲月一層層磨過去,磨出了毛邊,也磨出了光亮。 日頭西沉?xí)r,熱氣開始從地面緩緩?fù)嗜サ臅r候,外婆總會搬出小竹椅,坐在院子正中的陰影下,把那把蒲扇握在手里,一下一下輕輕搖著。她不說話,也不催促,仿佛整條巷子都該跟著她的節(jié)奏慢下來。風(fēng)從扇面吹過來,涼涼的,帶著一點(diǎn)蒲草的清香,還有外婆衣襟上曬久了的陽光味。 我們幾個孩子赤著腳在院子里打鬧,追著蜻蜓跑,又圍著水缸看青蛙吐泡泡。每每跑累了,就撲進(jìn)外婆懷里,她一邊給我扇風(fēng),一邊用手背幫我擦汗,嘴里絮叨著:“又跑這么瘋?!钡龔膩頉]真生氣,只是搖著扇子,一遍遍說那些年年重復(fù)、聽起來有點(diǎn)嘮叨卻從沒厭煩過的話。那時候的夏天沒有空調(diào),可我從不覺得熱,蒲扇搖出的風(fēng)輕,卻有一種能穿進(jìn)心里的涼意。更重要的是,那風(fēng)里有安全感,有愛,有一種“這個世界就該這樣慢慢走”的心安。 某個雷雨夜,紫電把窗欞劈得煞白。外婆把我裹在懷里,一只手拍著背,一只手繼續(xù)緩緩搖扇,“雷公公打呼嚕呢”,她的話和著穿堂風(fēng),把恐懼一點(diǎn)點(diǎn)扇散了。那一夜我睡得很香,耳邊全是風(fēng)的聲音,聽她心跳聲混著蒲扇的沙響。 后來我長大了,離開了家鄉(xiāng),去了外地求學(xué)、工作。高樓、車流、空調(diào)和白噪音替代了蒲扇、蟬鳴、風(fēng)鈴聲。再回去的時候,院子還在,蒲扇卻靜靜掛在墻上,再沒人坐在那里慢慢地?fù)u了。 外婆老了,腿腳不便,反應(yīng)也日漸遲鈍。有一年夏天,我特意抽時間回家看她。她坐在門口的竹椅上,眼神空空地望著遠(yuǎn)方。我看著記憶中挺拔能干的小老太太被時光和病痛磋磨成佝僂的一團(tuán),心口泛起細(xì)密的疼,酸澀在胸腔里泛開。我走過去,她看了我好久,我急忙說道:“姥姥,我來看你啦。”我笑著說出自己的名字,她眼睛便彎成了月牙,皺紋里蓄著的笑意一下子全漾開了,像小孩子一樣可愛地笑,姥姥聲音爽朗地問:“妞,你也熱吧?”我鼻子一酸,說:“不熱,風(fēng)正好?!?/p> 那天晚上,我陪她坐在院子里,蒲扇還是那一把,只是她扇得很慢,慢到我覺得風(fēng)好像都要停下來了??赡峭淼娘L(fēng),卻是我這么多年感受到的最真實(shí)的一陣一一它不只是空氣流動,而是一種久違的心安,是時光輕輕拍著我肩膀說:你回來了。 再后來,外婆走了。蒲扇被母親收進(jìn)了老屋的柜子里。我有機(jī)會回到外婆的老宅時,總要打開那個柜子,聞一聞那淡淡的蒲草香。有時候閉上眼,仿佛還能聽見扇子搖動的聲音,沙沙的,很輕,卻直擊心底。 城市的夏天越來越熱,可我總覺得,那種用蒲扇輕輕搖出來的涼意,再沒有人能給我了。電扇再強(qiáng),吹不來外婆的手心那點(diǎn)溫度;空調(diào)再涼,也涼不過她擱在我額頭上的那只手。 有時候夢里會回到小時候的院子里,星空很大,風(fēng)吹得蟬鳴一陣陣響。外婆坐在竹椅上,輕輕搖著蒲扇,對我笑,說:“快睡吧,明天再繼續(xù)玩兒?!?/p> 夢醒之后,我常常睜眼對著天花板發(fā)呆。我知道,那些夏天,那些風(fēng),那些愛與安慰,已經(jīng)隨著蒲扇的節(jié)奏,一點(diǎn)點(diǎn)搖進(jìn)了回憶深處。 我們以為長大是出走,其實(shí)都在沿著記憶的蒲草莖,慢慢爬回那個有蟬鳴的午后。一搖一晃的蒲扇,不只是童年的清涼,也是這輩子,永遠(yuǎn)懷念的溫柔時光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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